我们的医改现在是看到了希望,看到了光,但在若干年前我干住院总那会儿,医改改了十几年,每一步都在摸黑过河之中,显得步履维艰,进退维谷。“看病难,看病贵”更是不停地上热搜,上热搜也不打紧,群策群力嘛,说不定谁的一个点子就照亮了医改前行的路,可这个热搜并没有群策,只有群力,群力还不是正能量的群力,是将这难医院,医院也不打紧,是否过度医疗接受群众监督嘛,有则改之无则加勉,但这矛头不知被谁挡了一下,“嗖”地又对准了医护,于是这天下的医护都黑心,这天下的医护都黑肚,群起而攻之,喊打喊杀,这天下的医护便如那过街老鼠。我本有那悲悯天下的圣人情怀,本有那普度众生的菩萨心肠,却总觉得矮人一等,当了医生,莫说与那丞相平起坐,都比那娼妓下九流。
本土看病贵,就都觉得那西方的医疗好,月虽是故乡明,但那外来的和尚会念经,经好不好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念经的调调,“蒙嘛咪哄,蒙嘛咪哄”,就比本土的和尚念得悦耳又动听。老百姓听说西方国家看病不花钱,还能找顶级专家看,这还不是最主要的,最主要的是看顶级专家床位还不紧张,在国内看个感冒都千八百,想看个专家难上难,大医院更是一床难求,怎么个不贵,怎么个不难。于是这谣这讹就像蒲公英的种子,被这妖风一吹,忽地一下,遍地生了根,发了芽,开了花。
西方看病不花钱是假的,但那西方的医生开豪车住豪宅却是真的,那西方的医生看病确实辛苦,但工资不到位也会罢个工,这本土的医生轻伤不下火线,是把自己的寿把自己的命把自己的健康,一点一点一滴一滴匀给了生病的人。
36小时不休不眠,我严重怀疑自己其实已经死掉了,剩下的是行尸是走肉是TheWalkingDead。老韩打电话来的时候我刚下手术,正在洗澡,一边洗澡一边扶着墙撒尿,可能是水流声太大,也可能是尿憋得太久,老韩第一遍打来的时候我没听着,第二遍打来的时候我又没听着,第三遍打来的时候我还是没听着,老韩就不打了,老韩也是医生,医生给医生打电话连打三遍肯定是有事儿,事儿还挺急,打三遍都没接听,证明我也有事儿,而且事儿比他还急。谁憋尿不急啊?
我回过去的时候老韩正在跟病人叽里咕噜交代病情,一群人闹闹哄哄,他就不得不提高声音,提高声音还闹哄哄,就不得不再提高声音,这个时候听起来说就不像是说,像是吼,吼了没两句,对方说,“妈的,你什么态度,我要投诉你!”
“坐电梯到一楼,出门左转办公楼2楼,医患办,去吧,投诉我吧。喂,老李,我一发小儿,从美国切了个阑尾,现在残端瘘了,刚回来,一个引流管呼啦啦冒大便,你得帮我弄一下,多关照关照。”其实这个关照无非是多去看一眼,多去说句话,你朋友来这样,我朋友来也这样。
“行吧,来吧。”我语气很平淡,语气上没有愿意也没有不愿意,没有愿意是因为要给别人擦屁股,还是给老外擦屁股,医院看病的通常都觉得本土的医生怂,没有不医院医院强,医院强他没找自己院里的医生反而找我,说明老韩信任我,病人信任医生是一回事儿,医生信任医生是另一回事儿。
挂了电话我就睡着了,睡着也不算睡着,睡得迷迷瞪瞪,旁边都是嘈杂的脚步声,也不知道是不是做梦,急诊也是破天荒让我睡了一大个下午,然后我就醒了,醒了也不是睡醒的,是被护士喊醒的,那个病人来了。我嗯了一声,想再睡个回笼觉,却再也睡不着,又乏又累又迷糊。
病人很年轻,二十七八岁,说话很客气,戴一副黑边眼镜,举止也很儒雅,凯哥长凯哥短的,说的也好听,又是老韩的发小儿,老韩人不错,发小儿这多年还惦念着,证明他人也不错,顿时就有了亲近感。他右下腹一条10公分长的刀口,刀口旁一个小指粗的引流管,引流袋里连汤带水儿带气儿鼓了个满盈盈,这丫哪是残端瘘啊,分明是又造了个肛门儿。
“多长时间啦?”我扒拉扒拉引流袋,这情况说难也难,说不难也不难,难的是盲肠肯定都糟烂了,缝也不能缝,补也不能补,不难的是病人年轻,谈笑自如,说明瘘很局限,还没有大面积腹腔里的感染。
“从犯阑尾炎算起来沥沥拉拉仨月了,公司在美国有个项目要我负责,我这首次堪重任,不敢懈怠,好巧不巧地犯了阑尾炎,去看急诊等了仨小时才见着医生,然后给我开了盒药,吃完好点了但还是疼,工作又忙就忽略了,一个多月后疼得实在受不了又去看急诊,这次很快就看上了,说是阑尾炎穿孔了,要做手术,然后住院当天就做了手术,手术完前几天挺好,第五天的时候又疼,医生说肠粘连,让我多溜达,溜达了三天溜达不动了,右下腹鼓了个大包,拍了个片子说是脓肿,又做了次手术,放了个引流管,这引流管先前还挺干净,第三天的时候开始有点脓,医生说没事儿,让我开始吃饭,接着就出大便了,出了一周,医生说可以出院了,带着引流管等它慢慢长,什么时候不出东西了再回去拔掉,因为赶项目也没顾上那么多,就一直带着这个管子,直到项目结束,医院,那医生说接着等,我也等不了了,就回国了,回国之前去把费用结了一下,资本主义真是坑爹啊,花了十二万。”他一口气终于停顿了一下。
“十二万?那确实有点多。”我一边查体一边听他叨叨,然后卷起听诊器装在口袋里,右下腹还有个包块呢,得再做一个CT。
“十二万美元。”说完自己倒吸了一口气,我也倒吸了一口气,他倒吸一口气是因为我查体他疼了,我倒吸了一口气是因为想不通这十二万美元怎么花的。
“这十二万美元还说因我是国际友人给我一个优惠,没有保险,都得自己掏钱,好在公司给我报,你说这资本主义社会的老百姓不是生活的水深火热?要么别生病,生了病自己得扛着,急诊挂个号看个诊,等仨小时,开了一盒药,美元,医院挂号,3块钱,你们真便宜。”
“我们不是便宜,我们是贱。”我白了他一眼。
“凯哥说笑了,前两天我媳妇去给家里的小京巴洗了个澡,块,她生病去社区打了个屁股针,给我看注射费5毛钱,还跟我嘟囔说她不如狗金贵。”
“去做个CT吧。”人呀不能话太多,话太多了招人烦,关键是他还不知道自己招人烦,刚开头那点亲切感就荡然无存了。
CT很快就做完了,我抽空搂了一眼,右下腹一个大脓包,脓包大部分都机化了,机化了脓就不再是脓,是肉芽,这肉芽有老肉芽也有新肉芽,新肉芽容易出血,老肉芽容易形成慢性的窦道。脓包中间是空的,一端连着盲肠,一端通着引流管,盲肠里的大便时不时顾涌出一点,从这空间里打个璇儿,就顺着引流管跑出来,时间太长了引流管周围已经形成了窦道。这时候的关键还是要让阑尾残端的大破口长住,这长住不能顺其自然,越顺越麻烦,更不能开刀去补,这盲肠像那泔水桶里泡了三天的大馒头,不能随便去戳鼓,不然吃不了兜着走。这个时候要截流,要截屎流,要截脓流,截屎流靠禁食,截脓流靠冲洗。
于是让病人先断口粮,静脉给营养,再把它的引流管拔掉,根据CT的距离,根据引流管的长度,又重新换了个滴水双套管,这滴水双套管可冲洗可引流还可以给药,但是得自己做,做得多了也算得心应手,就是收不上费。
屎也没了,脓也净了,这就算控制住了源头,再加上抗生素的助攻,半个来月再复查CT,盲肠的水肿退了,破口收了,脓肿的腔都没了,再让他吃东西,端端就拉出了香蕉便,拔了引流管观察了两天就出院了。
他结账的时候一看花了一万出头,医保报完花了三千多,感慨了好几个卧槽。
临走了还亲切的说再见,其实说实话,我真不愿意再见,医院是啥地方,不要老再见,再见院外见,院里,再也不见,慢走……
本故事如有雷同,纯属巧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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