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周末,寄宿初中放假,我爸来接我。他戴着鸭舌帽,身材不高大,衣服简单朴素。
他只是远远地站着,面无表情。我提着行李,无语地看着他,硬着头皮走上去,叫了一声“爸爸”。
我爸定睛,见到我,笑了一下,走上前来,要接过行李。我扭了一下身子,不想叫他拿。
他并不执着,任由我提着,带我回到他开来的车子里。
家里这辆车子,已经被他开得破旧不堪。想起以前,我读幼儿园和小学低年级,他总是把车开得鸡飞狗跳,我坐在里面心惊肉跳。
我问他,我妈在家不?我妹还好吧?
我就是不问他。
他似乎不以为意,只是回答,她们都在家等你回去呢。
我们回到那套住了十几年的房子,一家四口,三室两厅,满满当当。
听到声响,妹妹大声吆喝着从房间奔出来,我抱了抱她,而后去厨房跟我妈问好。
厨房狭窄,油烟正盛,我妈一边忙碌,一边挥手,示意我出去。
我出来,见我爸正抱着妹妹看绘本,便一声不吭地拎着行李,回到自己房间。
我的房间朝东南,采光最好。我坐在桌前,看着桌面上,摆着那只我的变形金刚,因为妹妹趁我不在家,已把它拆得不能变形,但即便如此,它蓝白相间,肩膀浑厚,胸脯坚挺,好像孕育着无穷力量。
记得我两三岁,经常跟我爸在他单位里待着,他是一家大型化妆品工厂的研究人员,工作就是待在厂里做实验,他十分痴迷工作。
我放学早,待在他办公室实在无聊,就跑到车间玩。厂里的叔叔阿姨都很和善,纷纷跟我打招呼,逗我说爸爸坏话,我要是说了他们就会嘎嘎笑,再把好吃的塞给我。
厂长平时到车间,车间里叔叔阿姨都一声不吭,但我大胆地跟他开玩笑,笑话他土里土气,他枯瘦而严肃的脸上,能捕捉到不为人知的笑容。
那时候我胆子大,到处玩,有一次我发现送货叔叔的电瓶车放楼下,钥匙都没有拔,我一激灵,拿他的钥匙把其它的送货车都开了一个遍,居然十之八九能打开。每开一辆,我就按响一次喇叭,畅快地大叫“又一辆”“又一辆”,终于成功地把送货叔叔和我爸都引了出来。当我骄傲地把这个秘密在他们面前张扬,他们都哭笑不得。我爸就作势要打我巴掌。
我就冲他嚷,谁叫你不给我买玩具!
我在各个车间转悠,有时候拿个有子弹的玩具枪,有时候拎只水枪,逮到谁就把谁当假想敌,弄得那些叔叔阿姨见我又喜欢又恨。
等天黑,我们回到家里,我妈已经回家,我爸我妈就一起烧饭,三个人一起吃一起说笑,我爸把我在幼儿园老师和厂里叔叔阿姨给他的告状,一一说给我妈听。
我妈总是笑得满面通红,嗔怪我说,你啊你呀!
而我最喜欢我爸收拾碗筷,我洗漱完毕,我妈在我床头给我读故事。多么美妙,中国上下五千年,外国神话,就这样渐渐刻进了我的心里。
02
疫情爆发后的四五月,当各大工厂、机关单位还有学校都开始恢复上班上学的时候,我已经读初一。
给我选了一个寄宿学校,我想他们也是深思熟虑的吧。反正童年已经离我而去,我最需要的是学习,我也渐渐变得沉默不语。
然而,我忽然发现,家里的情况渐渐变了,尽管我很少回家,但周末我一待家,竟发现我爸不再加班,更不可思议的是,他开始买菜做饭,收拾屋子。
我有些奇怪,但是又觉得不能直接问。以往我爸即便罕见地待在家,也只知道睡觉,他是不屑于干家务陪孩子的。
能解释得通的,就是我爸失业了。
这么想着,我忽然感觉到阵阵委屈。
我妈更加瘦了。一米六不到的个子,在人群里总是那么娇小单薄;四十来岁的人,头发居然白了三分之一,有时我离她近了,居然不敢多看;我妈每年也不舍得多买几件衣服,换季也就总是那几套;化妆品就更舍不得了,虽然脸色不差,但并不像别人的妈妈那样,擦得满面生辉。
我妈在医院上班,回市区的家往往要开半个多小时的车。她总是很忙,早出晚归不说,还常常加班,最近,居然住在了单位。
一定是为了加班多赚点钱。我妈是个护士,常年在急诊室,谁都不愿意加班时,我妈就上。这是我听我妈有一次跟我爸说漏嘴的话,哎,还不是为了多赚点钱。
我和我妹妹都是野蛮长大,我小时候跟我爸,妹妹两岁就被放在早七点晚七点的幼儿园,这都没办法,谁叫我爷爷奶奶宠爱小儿子,对我家不闻不问呢?我外婆照看我们到两岁,不得不回去带别的孙儿。
家有工作狂爸妈,我和妹妹从小就是留守儿童。
我爸有时候会讨好我,我在房间写作业,他一会儿叫我吃水果,一会儿问我要不要喝水。我都懒得理他。
记得有一次,他得知我考了全班第一名,喜出望外,说给我买了一个新玩具,晚饭后,神秘兮兮,故作紧张地给我。我惊奇了一下,打开一看,就是那只金刚。
他黄中带黑的脸上,带着不常见的微笑,眼角的皱纹挤作一团,看我哪儿都顺眼,我每说一个字他都要附和。
他说,爸爸一定给你买个礼品,你考个全班第一,实在太不容易。
我心里瘪瘪嘴,不想跟他多说话。
他一天天在家着,渐渐地在我面前装也不来装了,没事儿就看手机,脸上带着不如意,结果人越来越萎靡不振。
我觉得委屈。
家是越来越衰败了,一切都是老样子,只是比以前更旧了些,爸妈比以前老了些。到处都是妹妹挖掘出来的我曾经的玩具,多少年了,居然还没丢;过期不知多久的报纸,还在角落里待着;去年用过的电风扇,居然没收起来过;甚至有些几天前洗好晒好的衣服,我爸也视而不见,就丢在沙发上。
我偶尔回家,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顿,我妈强打起精神,热情地看我,久久地不肯移开,还问我许多在学校的事情。我望着我妈干枯的脸,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潦草地回几句,就离开饭桌,回到我的书桌前。
那金刚,还是霸气十足。我久久地回忆从前,慢慢摊开作业。
03
我不喜欢在家里。学校多好啊,一群人整天在一起,都是新鲜的面孔,一起吃,一起学习,一起回寝室。比赛着学习,比赛着吹牛。我夹杂在他们中间,总感觉到自己跟他们一样快乐。
但怎么能快乐起来?
我们初三的学生,个子都在飞速长。看看那些常常换新鞋子的同学,总是盛气凌人地在众人都上体育课时,忽然窜出来,到队伍前面去系鞋带。那华丽丽的商标,无不显示着尊贵。当我们在球场奋力抢球时,那些家伙,总是三下两下就能一跃而起,把球投进篮筐。
而我,从幼儿园开始,我妈就只给我买国产品牌的鞋,小时候看着花花绿绿,觉得好穿,但现在才知道,跑起步来,它就那么笨重,好像一把铁锤子拖着,我使不上力气。
中考体育天天压在我头顶上,我一个越来越宅的人,真怕它关键时候给我掉链子。
每天,我们待在学校,就是三点一线,换线时,我们都需要跑步前进。
即便如此,回家,还是叫我不情不愿。
眼看着我爸待家里快半年了,每当我一个人来来去去,忽然感到秋风吹起我的头发,看见自己孤零零的身影,在不断交错的灯光下,拉成多个深浅不一的影子,我忽然感到一阵开心,我会做一个动作,桌上金刚挺起胸膛、挥着手臂的那个动作。好像自己力量无穷,然后踩乱脚底枯黄的落叶。
每天,我会有这几秒钟的快乐。再看秋风扫落叶,我就不再伤感。
冬天来临,一个周末,我爸破天荒没来接我。我忽然感觉怪怪的,有点不好的预感袭上心头。
我自己坐了公交车回家。
妹妹又孤零零地在客厅玩,我照例抱了抱妹妹,把我从学校小店之前没买过的零食丢给她,她快乐地对我说,哥哥,医院,现在外婆来陪我们。
我心下一惊,急匆匆地往厨房里去,那么慈祥可亲的背影果然是外婆。
可我来不及跟外婆寒暄,只是大声叫道,外婆,我爸妈怎么啦?医院?为什么您专门来陪我们?
外婆本来就一边炒菜一边在唠唠叨叨,锅里热油呲呲响,她的锅铲也砰砰砰。我根本听不见她在说什么,就关了煤气。
外婆熬不住了,她索性放下锅铲,说,造孽哦,你爸得了重病,是最坏的病。老天爷不公平啊,这么个老实人,让他得这种病……
我一听,愣住了,过了几秒,一下子热泪涌出,大叫一声,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我蹲下身子,开始哭泣。
外婆一下子慌了神,忙放下锅铲,把我扶起来,说,别急别急,外婆说话不经脑子,怪外婆,我没说完呢,你爸啊,虽然得了重病,但还是初期,现在医学发达,手术后,养养就过去了哈!……
我联想起家里最近的变故,恍然大悟,忍不住嚎叫了几声,接着又低声哭泣。外婆给我擦干眼泪,说,别怕别怕,你是哥哥,要给妹妹做榜样,别把妹妹给吓到了。
果然,我读幼儿园中班的妹妹走到厨房门口,睁着一双大眼睛望着我和外婆,竟然忘记了手里的零食。
我马上止住哭泣,擦干眼泪,把妹妹抱起来说,不要紧,乖妹妹,哥哥是好久没见外婆,心里高兴才哭了,你可不能告诉爸爸妈妈哟。
妹妹将信将疑,她说,我最相信我哥哥了。
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
04
我妈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一直陪着我爸。
我在学校更加用心读书,可是这种用心,实在太脆弱。夜里我听着同学均匀的呼吸声,就是睡不着。我开始心浮气躁,面对每个星期的模拟考试,我渐渐力不从心。
有一次周末,我照例背了书包,走到公交站牌前等车。
天冷了,我原地跳动几步,忽然,几片雪丝丝飘落了下来。我惊呆了,灯光下,不多会儿,雪子儿越来越多,簌簌,簌簌……声音越来也大。
我激动起来,任凭那雪落在我的头上,单薄的身躯和衣服上,我越跳越兴奋,一点不觉得冷,那刷刷刷的雪声,多么密集,多有气势。我仿佛听到一个声音在召唤我,跑回家,跑回家。
我于是开始跑步,街上静悄悄的,一个人也没有。
雪子变成雪花,雪花一片片变大,雪落在地上,迅速融化。雪的声音开始时急剧,后来变得柔和,像浪漫而洁白的羽毛,又像一曲轻盈的舞曲,又或者像母亲念过的那些著作,不时抚慰我心。
我一个人在街上跑,我又似乎与很多人一起在跑。我的胸挺起来,血液在燃烧,双臂舞动得更有力量,脚底也生出无穷的力量。我越跑心里越敞亮,越跑越觉得眼面前宽广起来。
回到家里,我面红耳赤,兴高采烈,声若洪钟,见到外婆叫“外婆好”,见到虚弱的我爸叫“爸爸”,见到妹妹就抱起转了个圈。
晚上,妈妈回家,我跑到她身边,温柔地叫了一声“妈妈”,替她取下背包,拿过拖鞋,然后继续埋头写作业。
桌上的金刚,依然一副力量满满的神情。
完
写在最后:
孩子应该有一个美好的童年。在家庭发生变故,我越来越沉默时,正是因为童年有美好的回忆,使我始终保持着一份童真,在关键的时候让我充满了信心,与战胜家庭的勇气。
一家人应该多沟通,我因为学业负担重,面对爸爸失业重病,家道衰败,我怎么办?这里我幼小的心灵其实承受了很多,我没有合适的机会发泄,如果及时沟通,或许,我会少走一段弯路。
如何面对难题?其实,我们自己也能解决。不要小看自己的力量,不要关闭沟通的大门,也不要对自然界的变故无动于衷,如果你看着自然界的美妙景观,对身边的美没有反应,那么真应该反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