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事件、对话均真实发生，人名采用化名。
抑郁，是一种苦不堪言的精神现象。而尚未健全价值体系的大学生，更有可能滑向抑郁的深渊。
苦苦自捱
小晟是华南理工大学的一名大三学生，一年前，在机缘巧合下我认识了他，并逐渐成为彼此最重要的伙伴之一。小晟是典型的西北汉子，身材高大，相貌粗犷，为人朗爽，身边有着一群玩得很好的朋友。
在他主动联系我之前，我很难将抑郁和他联系在一起。
那天晚上的天气有些燥热，我们遂漫步走去湖边。
路半小晟突兀地问我：“你说我看起来像是会抑郁的人吗？”
我看着他，摇了摇头，有些不解。
“我没有想过自己是否是抑郁症，也没有看过心理医生。但是我有自残过。”小晟停下脚步，借着路灯的光线让我看他胳膊上的伤口，“这些伤疤是我每次暴躁的时候用美工刀一刀一刀划开的。”
图源：知乎随后是一阵长久的静默，小晟吸了一口气，说道：
“从小到大，我一直认为自己只是没有遇到合适的女生，才会至今单身。但直到两年前我遇见了一个男孩子。那一刻我一直坚守的世界观开始一步步崩塌，我发现自己忘掉了所有世俗的操守无可救药地喜欢上他了。”
“但我知道，我面前有无数阻力。我是家族里的长房长孙，如果向爸妈爷爷奶奶出柜，我可能会被扫地出门。更难过的是，我喜欢的那位先生，有暗恋了很久的女孩子。我一个人，要忍受他，以及自己带来的双重折磨。”
“那你有想过去看下医生吗？毕竟自残已经是很严重的倾向了。”
“不，栋禹，我害怕。”小晟顿下脚步，四处张望确认无人后低声告诉我：“我害怕自己被确诊抑郁，因为在我们老家，抑郁是精神病的一种，是会被歧视的。而且，我也做不到面对陌生的医生把自己的情况全盘托出。”
“那你打算接下来怎么办？”
“我发现，我只要不去想这件事情，就能够很正常地生活着。我身边有玩得来的朋友，每天也可以看着我喜欢的人在我面前蹦跶。这或许也是一件扭曲的但是开心的事情了。”
“那你……”
“栋禹！”小晟打断我，“你想说的我都想过。但你知道我做不到去面对自己的问题，它需要太多太多的成本了。我既然做不到去面对它，那我就把它藏起来。就算腹中疼痛难忍，我也得微笑地体面地过好日子。捱过去就好了。”
彼时我们坐在湖畔的草地上，四周无人，晚风把小晟略带哭腔的声音刮向湖心，终究泛起波澜。
不过挣脱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世界里就充斥着灰败气息。它就像海水涨潮一样无声无息，却在不知不觉中将你彻彻底底淹没。”
这是小鱼和我在奶茶店谈论起自己过往时，让我记忆犹新的一句话。
小鱼，中山大学二年级生，轻微双相抑郁患者。
此刻他坐在我面前，午后的日光正懒懒地泄在他的脸上。“年我在另一所大学读大一。在那所学校里，我孑然一身，极端厌恶所处的环境，想竭力离开那所学校。而与此同时，我身边的所有人，包括父母、朋友、亲人，他们都反对我的决定。”
小鱼趴在桌上，双手托腮，直视着我：“你能不能理解那种感觉，你发现自己在一个完全窒息的环境中不能逃脱，仿佛陷入了一个死循环中。你越是渴望离开它，就愈加厌倦它，最后被硬生生地撕扯开来。”
“那时候，你有意识到自己情绪已经不太正常了吗？”我小心翼翼地询问。
“并没有，我一直认为我只是过分地厌恶导致的不开心。直到一天我去顶楼洗衣服，站在七楼的阳台上时，有种极为剧烈的冲动想跳下去，那时候可能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需要外界的介入了。”
“所以在那天之后我就去了学校的心理咨询处。”
“能够愿意去寻求帮助是一件很好的事情呐。”
小鱼顿了顿，气氛有些沉闷。“求助……或许还好吧。”他犹豫了一下，“在老师告诉我，我可能有轻微抑郁的时候，我有些委屈和羞耻。”
“对，我觉得很委屈，我一直认为自己的抑郁来自于环境，是环境让我‘不得已’抑郁。同时我也觉得很羞耻，是因为自己不够优秀才无法适应环境。”小鱼垂下头，背后是一片惨白的墙壁。
我第一次感觉到平时笑笑咧咧的小鱼究竟背负了多少的不开心与不得已。
“那你现在，还会停留在抑郁的情绪吗？”
“不经常会。虽然抑郁的情绪还存在着，但是不会再像之前那样无时无刻地包绕着自己了。”
“但我想这并非是医生的介入。相反地，我害怕那个地方，我也同样不能做到毫无保留地将自己所有的心事袒露出来。当我和家里人冷战半年，终于得以离开那所学校时，我发现厚重的抑郁感忽然消失不见了。”
“当我发现世界并没有拘束在我厌恶的那一摊角落里时，开心就变得顺理成章了起来。那一所学校封闭了我所有通往开心的道路，当我凿开这片围墙时，开心就如同阳光自然而然地洒进来了。”
“所以，或许我的抑郁更多来自环境，换个地方呆着就自然而然会消失殆尽。”
小鱼说完对我笑了笑，在离开奶茶店时他最后对我说了句话。
“当你被海水彻彻底底淹没的时候，千万不要放任自己溺死在最深处。请你要想尽办法向上游去。当你浮出水面嗅到空气见到日光时，你会流泪的。”
“许是劫后余生，许是如释重负，但你知道自己将会更好地走下去了。”
浴火涅槃
第一次见到小鲤，便觉得她是温婉的大家闺秀：长发及肩，明眸皓齿，一袭黑色的连衣裙与粉红色的发卡相宜得彰。时至今日，我依然不能将“躁郁症”叠加在她的笑容上。而逼迫她走向抑郁的，竟是我认知中最残酷的一种：
“我是三年前确诊的。在此之前，我一直过得很快乐。直到我遭到性侵，最后不得已堕胎。”
在寻求帮助之前，小鲤的世界被两种极端的情绪霸占着。她说在狂躁的时候她的大脑运转得很快，心跳加速，很兴奋，想去杀人放火，想做一些放滥自己的事。而抑郁的时候，只能躺在床上无法动弹，一边流着眼泪。
“我觉得自己是个失败者，不干净了，没有人会喜欢自己，有个漩涡，把我整个人卷进去了，不能动弹了，我丧失了一切的希望。”
后来小鲤寻求了心理咨询师的帮助，但她的第一个心理咨询师似乎并没有给到她所需要的帮助。
“尽管她是温柔的，但我发现她在努力回避我曾经堕胎之类的被世俗唾弃的往事。”
医院。医生告诉了她一句话：“如果怎么做能让你自己开心就去做，去花钱也好，去玩也好，因为生命没了就真的没了，钱和爱人没了还可以再赚、再去寻求更合适的”。
听到这句话的小鲤就像是被人从悬崖边缘拉了回来，“我终于发现原来我不是一无是处、无可救药了。医生虽然没有告诉我多少大道理，但是他给了我生存的原动力。”
“他解决了我一直在挣扎、犹豫的问题：我并不是不干净了不优秀了，而是我选择了错误的让自己开心的方式。”
在医生的开导下，小鲤做出了一个重要的决定。
“我就请假了一整年。那年我17岁，傻乎乎地买了一份保险，受益人填了爸妈，就一个人上路了。我在心里告诉自己，如果这次死不了，那我就好好地活着。”
小鲤说，她在一路上遇到了许许多多有趣的人，也遇到了很多有趣的事，看了很多地方。“原来这个世界那么大，我的苦恼这么小。当你把自己放在一个广阔的地方，那你原本的痛苦也就显得无足为道了。”
然而，一年过后，她才发现原来父母承受着更多的压力。“当我从外面回家的时候，我妈妈抱着我哭了一晚上，他们发现了我放在房间抽屉里的保险合约。说起来惭愧，没能照顾到父母的感受。他们和我说他们自责了好久，并且愿意陪我一起去看医生。”
“我终于明白，身边有那么多在乎我的人，我父母，我的朋友，我的医生，他们都在竭尽全力地希望我早日变成原本快快乐乐的那个小鲤啊！”
目前，小鲤依旧需要药物治疗和医生介入。医生说小鲤的大脑已经器质性病变了，复发机率高达百分之八十。
“但我还是要努力地坚持下去啊。因为我只是生病了，大脑感冒了，不是干坏事了。”
“你也是啊栋禹，要一起顽强而又快乐地活下去呀。”
送小鲤离开的那个下午日光变得和煦起来，空气里散发着温暖的味道。
何去何从
原广州清平糖陪伴心理中心的咨询师刘珊珊告诉我，即便近年来关于抑郁症的报道和科普越来越多，但抑郁症的处境依然很艰难。
“我接触过的不管是中年还是青年，大多数父母都接受不了他们自己的孩子抑郁了。他们总觉得孩子只是情绪问题或是叛逆期，就希望吃两次药，见一次咨询师就好。”
除了家长的不接受，更有患者自身的不接受。其实，大多数人在确诊抑郁症后，都会拒绝进一步的就诊。
“他们会偷偷不吃药，或者自己减药，不按处方来。”刘珊珊说道。“心理咨询师是没有处方权的，我们只能问他有没有按时吃药。”
因此，在对抑郁症患者的干预和治疗中，最重要的因素不是人际交往环境，也不是心理帮助或是药物治疗，而是“承认自己生病了”。
我有一位患有双相情感障碍的朋友，她对自己的病非常了解，一直都在积极地接受治疗，而且还从事了心理咨询相关的工作。我所了解到的抑郁症的相关知识都是她讲给我听的。
但就是这样的一个人，给自己停药了。
既然抑郁症的处境不是因为无知，那是因为什么呢？
暑假期间，我在医院的消化内科当科研助理，手里过了两千多个克罗恩病患者的病历本。克罗恩病并不是什么绝症，然而，但凡来就诊的病人，病历本都不会薄，多数都有三年以上，甚至高达二十多年的随访记录。
反复发作，迁延不愈，但凡病程稍久一点，便常常伴有肛周脓肿、肛瘘。除了病痛和一些常规药物带来的副反应，他们还要经受来自生理上的难堪带来的心理折磨。
这只是初级的心理折磨。虽然抑郁症患者没有像艾滋病和梅毒患者一样，会被发现正好是某个“高危群体”的一员，某个被社会所蔑视的群体的一员。但这个世界的集体想象力是可怕的，即使是心脏病这种几乎未曾蒙受指责的疾病，现在也会被看作是为饮食和“生活方式”的过度而付出的代价。
这些疾病之所以恐怖，不过是因为它们被人们附加的隐喻而带来的心理疾病，这也是这些疾病常常也会诱发抑郁症的原因。
但抑郁症除了面临“不是一个正常人”的隐喻，还在于它本身就是心理疾病，这也就不奇怪为何承认抑郁，对患者来说有多艰难了。
在本质上，抑郁症是大脑发生器质性病变，导致神经递质的过多或者过少，最终引起抑郁或躁狂。因此抑郁症还是生理上的疾病，也就是要吃药的。
然而，另外一个事实是，本可以及时治疗的抑郁症，往往因为患者及其家庭的不重视，因为自行停药和拒绝就诊，而使治疗周期更长，复发率更高。
复发次数越多，下一次治疗的周期就越长。复发次数超过三次，则需要终身治疗。
所以，抑郁症的早期干预是非常重要的。
中国科学院心理研究所研究员朱廷劭老师做过一个为期两年的研究，对微博上的个发表过自杀意念的用户进行干预。在研究结果中，近80%的人认为干预并非没有必要，而是不知道向哪求助或者如何求助，自杀是他们的唯一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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